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錚……

寂靜的月夜中響起一聲孤寂的絃聲,不斷回響的單音伴隨著一個因寂靜而瘋狂的男人。

在黑夜中反射皎潔的月光顯得亮麗的靛藍儒服、墨黑琴身卻有著反射著淡淡紅光的琴弦,兩者顯得極大的不適合,卻在某種意義上又顯得異樣的相似。

 

「半音孤絃,汝這個混帳……騙子,汝說過會帶吾離開這裡的。那為何……」

 

為何吾還在此……

 

“你怎麼一個人在這種地方?”

“別害怕,我會帶你的……走吧。”

記憶中,那顯得幼小的手掌卻有力到不可思議。那攤開的手掌,就是他翱翔的天空……至少那時,年幼的他是這麼深信不疑。

 

不。

現在也依然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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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有過相知相惜。

不過,那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很多年、很多年前……

那時候,兩人皆不過二十出頭。

 

在一處風景秀麗的村落旁的樹蔭下,一名鵝黃衣裙的女子身旁圍著一群孩童們,每個人都屏息會神的聽著從那芳唇中發出的溫潤嗓音所說的每一段故事。

「從前從前,有一個少年他離開了自己溫暖的家,跋山涉水的來到很遠很遠的道境拜師,只求當時的道宗收為門下生。然後……」

然後……

那名女子望著遠遠群山的美景,眼神顯得有些飄遠。耳邊像是響起那心懸的弦音……那人手中彈奏的曲子,從來沒有不悅耳過……任何的聲調迴響在他的琴弦之間,都是難以言喻的天籟。但是他自己所做的曲子,卻從來沒有完成過……永遠都只是那幾個段落,雖然依然很美,卻是種殘缺之美。

殘缺到令人心裡難受的境界,那是種說不出的孤寂和痛苦……還有恐懼。

 

……驀地拔高的弦音,緩緩的轉勢、低鳴迴繞如谷底懸音,迴盪著不停──最後弦音如低吟著般靜靜收了尾。

 

那因練武而顯得有些粗糙的手指,靈活的悠遊在紅深如墨般的琴弦間……曲畢。彈琴之人幽幽的嘆了口氣。

果然。

還是不行……

 

「我到底還欠缺了什麼?」半音孤絃喃喃的說著。腦中有段旋律無論如何他就是無法彈全,就像午夜夢迴時被驚醒……那樣未知卻被深深嚇著、不住流淚的感受。

 

無法得之卻又揮之不去……!

 

布製的鞋擦在草地上那些微的聲響引起半音孤絃注意,從那有著清微聲響的踏地聲,靈敏的耳力讓他不需回頭便知何人到來。

 

「師兄,好久不見了。」身穿的那名鵝黃衣衫女子,溫婉的站在遠處。

「淨玉子……好久不見了。」轉過身看著淨玉子,聲音卻顯得有些僵硬。

 

散亂的銀灰髮絲下,是一雙英氣的灰瞳。和淨玉子的黑瞳靜靜對望著……只感覺有種壓力襲上胸口時,淨玉子卻同時轉開了目光移向那張漆黑的琴。

 

「還是沒能奏出你要的曲調嗎?」

「……是啊。」手撫上那在陽光下反射出紅光的琴弦,半音孤絃顯得有些感嘆。「也許我一個人是彈不出來的。」

「那,你覺得藍凰是嗎?」淨玉子黑眸閃過一絲複雜,卻又很快的消逝無蹤。

「我也不知道。」

 

風吹過樹林、滑過濃密的樹葉間……然後又匯集一起。那一散一聚之間所發出的聲響,就是屬於自然的音樂,任何的曲調都無法脫離那樣的法則。或許,人生也莫不過如此吧……

 

「孤絃,師父是要問我來詢問同一件事。」淨玉子眼角一動,那溫婉的聲音繼續說下。

 

「你到如今依然不願接任道門首座之職嗎?」

「……我不願,也不能。」只見半音孤絃的身形微微不自然了一下,卻依然回答的確決。「我從不是那最好的人選。」

 

但卻是唯一的人選。

 

「我知道了,我會把你的回答帶回給師父。」淨玉子收起嚴肅的表情,笑了笑。「看來你躲到這荒山中也不怎麼會照顧自己,連頭髮都亂的像野人一般……」

「反正除了你們也不會有人來。」

 

伸出手,不意外的看見那下意識的排斥僵直,但努力克服的那人還是乖乖坐下讓淨玉子整理他那散亂的灰髮。雖然是溫柔的手法,但是半音孤絃卻還是在心裡深處有著極端的躲避念頭,那是他自己常年的心理障礙。雖然很對不起淨玉子,但在他們訂婚的沒幾天後就壓不住心理的恐懼逃了家,來到了道境。

而淨玉子也隨後來拜了師,自此之後兩人再沒喚過往的名。

 

「……」以指代梳輕輕整理那灰銀的髮,淨玉子的眸子幽幽傳遞著某種深藏的情。不過,只在那人看不見之處,才能稍稍顯露出。俐落的用帶子將髮束起,眸中的異樣也同時掩藏住。「好了。」

 

有些事情,早在一開始就能知曉的……

 

「嗯,那我有事先走了。」

「和人有約嗎?」

「對啊,也只有他囉。」

 

望著那人笑的開懷的臉龐,淨玉子不過是也扯出個微笑。但在那人身影消失在明亮的藍天之後,笑容被苦澀佔據……想起那人口中的〝他〞幽幽的嘆了口氣。

 

「若知曉他的情意,你會像當初將我遺留在那裡一樣轉身離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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撐著額,整個人閉著眼倚在躺椅上。不需要做其他的動作,光是那些許不悅的神情就已經讓底下眾多的儒生暗暗的心慕,只不過……與他的美貌成正比的,是他脾氣跟破壞能力。

那就是儒門天下未來的、應該說是唯一首座人選──藍凰。

 

「結束了?」聽完了所有報告,藍凰冷著臉起身便要離去。

「啊、大人……請問,這份報告……啊!」

 

話還未說完,一疊紙卷就重重的往他臉上扔去。只見藍凰冷著的臉驀地變的怒極,一腳踹開了桌案整堆文件灑落在地!

 

「還需要問吾嗎?這種東西還敢呈上來,浪費時間!」

 

四歲的時候被藏經閣十二長老之一的男人看中,強行的帶來儒門天下成為未來的首座人選,沒得反抗,從此之後白日是強制的學習過程,夜晚是鎖在房間內由衛士看守。即使逃了出去,還是會被儒門的人抓回。逃了還會被抓回來、逃了再被抓回……連對自己的父母都沒有印象了,而始終都沒有人來救自己。

 

最後,腦袋裡只回響“沒有其他地方可去……”這樣的想法。

 

不想成為那些個長老手中的傀儡,所以拼了命在學習。因為自己的容貌,明白了在這腐敗的地方他的長相是多麼的令人厭惡的充滿吸引力……於是在他不會想逃之後,修習了武功。然後得天獨厚的位置,讓他擁有了常人不及的權利跟地位。

 

結果,就是讓自己更無法逃離這專門為自己設置的金籠。

 

沒錯!

逃不了……

 

就像是對這樣的命運無力的抗拒,近乎每晚……儒門天下都能聽到破壞什麼東西的聲音,上好的絲帛和玉器、漆瓷發出刺耳的響聲!而這一連串的發洩完後,常常會伴隨著幾聲咆嘯聲,然後就一陣如死寂般的寧靜。

有時,就算不是夜晚也可以聽到那令人恐懼、刺耳的破壞聲響。

 

例如:現在。

 

一掌拍碎了雕刻華麗的桌案、踹飛了椅子,將所有可以粉碎的東西都毀壞,也許就是見不得〝完美的〞東西吧。就在他雙眼充血的時候……

 

「汝還是這麼激狂啊,藍凰。」老邁卻蒼勁有力聲音從門外傳來。

「死來──!」

 

啪嗤的一聲,門板被向外打飛!

藍凰殺氣騰騰的舉劍殺出,那奇特的劍直直的向老人刺去!只見老人不躲也不閃在劍尖差一吋抵上額際時,凝起劍指從劍身拍開、而那勁道竟大的讓藍凰整個身形失衡,險些狼狽的摔在地上。

 

「汝始終都敗不了吾的原因就是因汝太恨吾了。」外表只是一般的中年人,可以說毫不出色,花白的髮整齊豎起就像所有的儒生一般,但聲音卻顯示出他的長久歷練。「王者,是要連自己的敵人都愛的。畢竟吾還是帶汝入儒門的恩師啊……」

「愛?」藍凰沖紅的眼顯得有些狂亂,手中之劍響起了劍鳴。「吾該感謝汝這個強盜嗎?!」

 

老者不再回答,只是帶著笑默默的抽出自己的劍。等著那怒極的男人出招來襲,四周凝起一種詭異的氣氛,連風都吹不起來,整個是一陣沉默。

驀然,一陣琴音隨著遠處的風竄進了這緊張的空間內!

「……」藍凰整個人殺氣緩了下來。

 

弦音迴響在空中,就像整片天空就是它的共鳴器般,有種如鷹飛翔在遼闊的大地般的感覺。弦音忽然一轉,變成了一種想與人一起追求什麼的感覺,想見面般的琴音迴轉。

.就在男人正被琴音吸引過去之時,劍入鞘的聲音忽然響起……回過神,只見藍凰整個情緒回覆了過來表情回復有些冷漠的模樣。

 

「……」看了男人一眼,藍凰冷靜下來的眼神,整個人顯得有股冷豔。

「汝要去哪?」不妙了。

「無論去哪皆與汝無關。」

 

藍凰那轉過身,朝著琴音奔去的身影。

讓男人心中有著不安……畢竟,藍凰的個性上的缺陷是他們緊握在手中的唯一憑藉,若那琴音的主人真能讓藍凰冷靜下來,那麼這十六年來的苦心皆都等於白費了……

 

「來人,給吾查探藍凰最近的動向。」朝著暗處比個手勢,下了個命令。

 

暗處沒有任何動靜,但命令確是被完整的傳了下去。

而也必定會完整的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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搖曳的燈火、毫不平穩的所在……那是在船上?

夢中相同的一雙女人的手,那纖細的十指在色紅如墨般的琴弦上撥弦,那流轉的音色他聽不見。在那女子手觸上琴弦的同時,他的指也會有著撥弦的錯覺,那輕柔的指觸跟感覺就是他所追求的心安……

 

驀地,夢跳躍了好一段的時光,那琴依然被擺放在那。

但那女子再也不願碰琴,一名染著血的男人穿著破爛的戰甲來到她的面前,將懷中的一切擺在琴旁……雖然看不見他的臉但那執著的視線讓人不禁寒顫,然後那人頭也不回的離去了。

 

夢境再轉,那女子站在一處風光明媚之處,抱著琴和那男子帶來的一懷抱的溫暖光芒,手一開……所有的東西都被丟棄,漆黑的琴緩緩沉入湖底,那溫暖的光芒消失了……

整個夢境變的寒冷。

 

然後,半音孤絃也醒了過來……夢準時的消散。

自他有記憶以來,這樣夢境一直在他腦裡重演百遍,那指尖的撥動順序,所引起的無聲之樂很平靜、很溫暖……而那他始終無法聽見的琴聲,正是他一直所追求的曲調。只是他也始終無法憶起那任何可以將樂聲重現的部份。

 

「啊……」伸起手掌掩住自己未張開的眼,使掌心涼意略為紓解莫名有些酸熱的眼皮。

 

撐起身,外頭天未亮……

但已經醒來的人睡不著,轉過身看著來自己簡陋小屋作客還熟睡的藍凰,沒想到那個總是睡軟床的男人受的了自己的石板,不過倒還沒聽到什麼不適之類的……

 

不算是感情很好的童年知交、也沒有相同的喜好興趣,不但是自己道門的將來最大的敵人也是自己測卦中極端複雜的那種類型,明明是自己最討厭的那種性情跟行事風格……但是卻沒有在他出現時逃走,而是對他伸出了手。

 

或許,是因為有著相似的氣息吧。

 

但是……

「你不是,我很清楚……」

 

半音孤絃越過了藍凰離開了房間朝外走,輕聲闔上門的瞬間……一直閉著眼的男人眼睜開,晶亮透明。睡在自己所戀慕之人身旁,半夜就近看著那張過分滄桑卻很令自身著迷的臉,當那人陷入夢靨之中的模樣都使自己難以自拔的迷戀……真是變態。

 

但是,卻是種苦澀的幸福……

 

吾不是什麼?

不是汝在尋覓的半音人選,或是……陪伴的對象?

半音孤絃,汝真是個遲頓又精明的矛盾男人。

 

慶幸他對感情的遲鈍,卻也失意他對其他方面的精明。無論哪方面,卻也吃定了所有戀慕他之人的心。

 

門外,那琴音響起。

孤寂的琴音掩去了門內無聲的淚語。

 

一道門。

劃分了兩種思緒,也隔開了不會交集的兩條平行線。

兩種思緒若交集,那結果……

不是永遠的交集就是永遠的背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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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cloud0114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