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歸情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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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疏樓西風之內,相同的裝設、相同的事物卻不再是相同的人景。

桌上的煙筒依然還在,卻不再如同過去泛起冉冉白煙,依然華貴富麗,卻帶上了俗世之氣。

手輕撫過真正的白玉琴,心中卻是一種漠然的冷靜。

 

“……但看它的主人,是否重新再以超凡洗越塵俗。”

“急流勇退,再掀新濤,未嘗不是一個好方向……”

 

回憶起,那混身充滿連香的男人一派優雅的來位中原當說客。但,不知是否是他的錯覺……

他似乎看見,那人背後有著一抹熟悉的身影……隨風飄起的雪紗袖、細滑雪髮,勾起了他無限回憶。

 

「劍子,汝在想什麼?」

若不是那人,那號稱中原支柱的第一人又怎會篤定能勸退心機深沉的疏樓龍宿。

 

白玉琴旁,擺放著隨身不離的煙筒。疏樓龍宿眼波微動……執起好久未曾點上菸草的煙筒,想起過去會為他點入菸草的貼心女徒,指尖輕輕一震,那煙筒終究不像白玉琴般起了它的作用。

 

而不久之後,人們只知……僅存的嗜血者──在舌粲蓮花的中原支柱勸說下,消失於武林之中靜靜的歸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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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之黑夜黑的令人心寒,劍子仙跡將體溫漸漸冷去的邪影──或者該稱之為一步天履‧尋緊緊抱在懷裡。

「邪影,你的恨,劍子銘心!你的仇,劍子肩挑!」

不能為他流淚。

只因為不能使任何人看出他們的聯繫,包括那個殺死懷中之人的兇手。

 

“你這人真是莫名奇妙,不先幫自己考慮後路,卻急著幫別人考慮……”猶記得,那人是這樣輕慢的說著。“……一個不用說了。另一個,只因為那人曾是你的情人嗎?……或許,到現在依然是?”

……

“……那我呢?”身著邪影服飾的他,顯得更加陰氣勃發、邪佞的美不住的散發出來。“你能為我做什麼?……我應該不是算在你那些只是熟識的人群中的吧。”

……

“是不是只要讓我對你來說更加的特別,就像佛劍、龍宿一般,你就能與我一起……”

 

劍子仙跡心中一直知曉一步天履‧尋並不需要自己的幫助。雖然他總是用各種方式試探著他,甚至說過些有些曖昧不清的話。但他幾乎從來沒有談過需要援助,只是有些氣憤他為何要袒護兇手……

對劍子仙跡而言,他,是他的朋友,也是有如父子一般的親密關係。

一直以來,他同龍宿、佛劍一般在他心中都有這樣一項特殊的地位。也相信他的實力……

 

──只是,他是沒想到事情會是這樣!

 

「劍子……中原正道定不會放地理師甘休的。放寬心吧……」一身白袍、頂著如扇面般的髮飾的聖蹤輕輕拍著劍子仙跡的肩膀安慰著。口氣中,卻有著試探……

「……是啊。」對著聖蹤展開一抹惋惜的笑靨,聳聳肩說的是雲淡風輕。「只是可惜失去了一條關於蘭若經血案的線索。畢竟這對中原武林勢必有所影響……」

……

「嗯。那好友我先行一步了……」

「哈,請。」

 

只見聖蹤化光而去,而在他離開之後劍子仙跡竟開始不住的顫抖……眼神裡充滿著深深悔意和暗暗殺意。

「聖蹤……你真是使我痛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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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當中原武林正處於與葉口月人、嗜血一族奮力抗爭後身心俱疲之刻,又有北辰皇朝的重兵威脅。還有餘力之正道人士皆留心於此之時,卻沒有注意到殘破的中原武林更加需要及時的統合。

 

──尤其是三教。

在這一連串的事件當中,可謂是核心價值幾乎崩盤,正待重組。

而其中,損失最為慘重的……便是儒教。

他們失去的,不僅僅是價值。而是能引領他們的那個人……如同王者一般的人物。

可惜,對於那個向來任性自私的男人,他一丁點也不留戀這個與他共存百年有餘的組織,這認知令所有曾經無比崇敬他之人心痛……卻又無比的懷念。

 

化光而入,疏樓龍宿望著曾經繁華、今日滿園荒廢的儒門天下。血腥已然散去,只餘下焦黑的樓宇殘骸。

閉上眼……“……龍宿、龍宿!”

再睜開眼……所處之地是過去的情景,雅致的花園別苑、粼粼湖泊中的亭台樓閣。

驀地,畫面一轉。

 

“若吾是天上藍凰,汝便該是悠遊天地之間的蟠龍!”

……那身穿華美藍衣的男人英氣勃發的聲音回響耳邊。

 

然後,畫面帶到他冰冷豔麗的臉在旋身藍袖揚起時,俯視群雄的臉。

同一時間,自己的影子與他重疊,只是不同的是自己的唇邊有抹得意風發的笑靨,不比那人冷肅嚴謹。

……

忽然,一道驚慌失措的聲音敲醒了他的回憶……「疏樓龍宿!」

 

「……」

疏樓龍宿緩緩的回過頭,看見兩個年紀稍小的儒生……似乎是不久之前,自己為他們笈冠的吧?那時,他們還一臉崇拜和恭敬的喚他『龍首大人……』

艷麗紅眸整個冷卻下來,忘了他們一眼後……在他們下一句話出口前,化光而去!

要喊他什麼?

叛龍嗎?或是……罪人?──冷笑。

 

 

「……龍首大人!!」

只可惜,那人並沒有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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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有白晝黑夜。

而中原武林也曾有白晝黑夜輪流照看的時光,只可惜黑夜之月隱沒後,一段很長的歲月中原皆處在終日白晝之下。

他沒有想到,會有一天遇上那個人──中原的黑夜之月。

 

「談無慾有禮了。」身著玄黑色道服鑲上俐落的金線邊,背後輕飄的黑紗披風、衣袖和頭飾上的水晶蓮花閃閃光輝相互輝映。

「劍子仙跡有禮了。」將拂塵甩上肩,同為修仙道之人……只可惜,為了類似的理由兩人皆走上凡修這條路。只是類似……

「話不多說,請恕談無慾直接帶到正題……」談無慾拂塵一揮,陣法啟動……兩人皆瞬間消失在樹林斷崖間。

 

而一輪明月,正悄悄掛於無星之夜。

為來不及回頭之人指引一條只得繼續往前進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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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宿……』

……!

一瞬間的心悸,使疏樓龍宿心中纏繞上無法言語的不安。

 

起身、坐下。

只見那焦急的華麗人影面容瞬間換成一絲嘲諷的苦笑,執著華扇的手輕按額頭……「汝在想什麼,他不需要汝的幫助。」

再復出的原因,是想與那人再次並肩作伴。

只可惜,那人用極為迂迴的方式逼迫自己在利害得失之下再次退隱。明明就已經累到如此了,為何不能接受幫助……是啦,他們誰都還沒認輸的。要幫助對方,只能隱沒在檯面下。但是,如今的疏樓龍宿已沒有任何在檯面上的籌碼了,要抽出檯面下的籌碼嗎?

 

或許,只要那人一絲絲的回應,說不定……他就會使自己輸的再也翻不了本。

──連自己都會輸在這場人生的賭局裡。

 

「劍子,汝要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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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自己的一時衝動。

 

讓那人差些再次回到了武林上,他很愛那人的陪伴、很愛那人的寵溺、很愛那人對自己苦惱的沒輒。但是,這都不是讓他回到武林上的原因,是劍子仙跡一時的心緒搖擺不定……他不該的,不該把疏樓龍宿拉進自己的計畫中,所以……才使用那樣矛盾的方式,逼迫他自動退離其中。

這樣……目標就不會錯亂了。

 

但,當他從琉璃仙境掉落山崖時,為什麼……

 

「龍……」

龍宿……

 

為什麼會希望他就出現在自己的身旁,用戲謔的語調說著:「汝沒有吾果然還是不行。」

倏地,晶亮的黑眸睜開……

 

「……可惜,我不是他。」身著暖黃色衣袍的男人側臥在劍子仙跡身旁,順著視線向下俯瞰那張因病痛而蒼白的臉。同樣的戲謔,卻是不同的風格……

 

「藥師,醫師、病人之間不是該有所謂的分界嗎?」撐著蒼白的面容硬是要故裝無視的調笑。「嗯嗯,難不成……?」

「別撐了,好好調養吧……」拍拍劍子仙跡的額,藥師慕少艾一付對待不乖小朋友的態度,無奈的耐著性子一手端著藥碗,一手執著水煙筒繼續陪在劍子仙跡的身邊。「再吐掉,我就幫你灌進去。」

「唉呀……真是霸道啊。」

「這不是霸道,是勸告。」藥師慕少艾頂著兩個淺淺的熊貓眼,笑的美艷卻又惡狠狠的。「藥師我要照顧的人可不只是你,不要再爭加我的麻煩……若你還想早日上去解決上面的事情的話。」

 

起身從床上起來,藥師慕少艾呼了口白煙望了一眼劍子仙跡,隨即退出了門。躺在軟榻上的劍子仙跡披散著一頭雪亮的白髮,黑眸望著渾濁的藥汁──如同渾濁的江湖。

 

『劍子,汝要什麼?』

「我要把棋下完……」劍子仙跡喃喃的說著,一口氣將藥汁全都灌了進去。「然後繼續悠然的過著悠閒的生活!……咳咳…」

 

靠在門板上聽著劍子仙跡咳嗽聲,對於方才的話語藥師慕少艾暗暗笑了兩聲,隨即踏著無聲步輕輕離去。

棋局罷,世局遠……

若是再見,那便是我倆皆已悠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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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曾問我。

我能為你做何事?

 

『……現下,我終於完成對你的承諾了!』

已然合體的聖蹤身軀爆破的那一刻,劍子仙跡身形一顫……卻沒有倒下,只是瞬間的無味雜陳,他沒有忘卻自己對一步天履尋的屍身所下的諾言,也不是惋惜聖蹤與自身的那些許情份。

在心中一聲聲悲憤──若是能早一步……

或許那總一身邪氣俊美的青年便不至於離開這個人世。

 

“聖蹤啊聖蹤,你不會想到一蓮托生品的作者並非一蓮托生,而是脫俗仙子吧!……”

 

聖蹤的失敗,錯就錯在他錯估了兩個人。

第一個,就是劍子仙跡的能耐。若不是早料到他會來此招以絕後患,劍子仙跡能安心的將他置在琉璃仙境治療嗎?

第二個,就是談無慾的介入。早在更早之前,談無慾便已為此事做好一個誘敵之策,只是無心再管江湖事,也從未打算親自上陣……只是,最後他仍步上了這條路。

 

正當談無慾正和匆匆而來的傲笑紅塵娓娓道出一切,劍子仙跡的目光只望著他雪髮上代表著蓮華的水晶飾品。

……第一次為他所攔之時,劍子仙跡知道自己的眼睛不時的望向那兩朵閃耀的水晶飾品。

 

“……包括這身上的新置衣,皆是那人所贈之物。”

察覺劍子仙跡的目光,談無慾停下了腦中大計的細述……

 

毫不掩飾的說出對方目光所執著的回答。在那一身代表闇色玄服之下是純淨透明的脫俗仙子,猶記得過往匆匆一撇的那三次……劍子仙跡每次皆在他身上有著難以言喻的複雜心境──也許是曾有過成仙的修途,而後又因故轉為凡修,相同的境遇令人不住多為注意。

一次次的轉化,如今的談無慾──也成為真正的脫俗仙子。

 

那,劍子仙跡呢?

誰為他做解答……或許,在那人離開那分叉路的另一端之時,他已經失去了一個很重要、很重要的事物。

 

「何須劍上爭鋒,千人指、萬人封,敢問江湖頂峰,三尺秋水塵不染……」一掌將滅定送離戰圈,劍子仙跡笑著。

 

那笑。

豪氣傾城,絕艷至極──連劍子仙跡本人都難以想像自己會有能用〝艷〞字形容的那天。

 

若說之前的不願離去是為一步天履,那此刻的無法離去……便是因抽身不得。

如今,他只能問的……是背上的那口伴他多年的古塵。

「古塵,你認為何謂天下無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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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樓西風

相同的位置。不過只是封閉與外界聯繫……在內裡,與外部景致相同的雅致亭院中,琴音流洩不絕……修長纖細的指尖柔柔撥彈著雪白絲弦,更加美艷的英俊男人,猶如整個黑夜中的太陽一樣耀眼。

疏樓龍宿雙眼闔起,指尖快速連動之際,樂曲突然停下!

「稀客駕臨。何不現身一見?」

「……禮之教化也微,止邪也於未形,安上治民,莫善於禮。」半空中,一道清藍的身影緩緩落下,莊嚴女像、優雅身姿、絕頂超群的武修境界。

「儒門教母,許久未見了。」疏樓龍宿唇邊勾勒起一絲輕笑。「不過,光靠汝……該是找不出吾棲身之所吧?」

「……確是。」

沒有否認,楚君儀長袖一揮,只見兩個儒門弟子攙著穆仙鳳化光而入。在見著疏樓龍宿的瞬間,穆仙鳳微露出一抹笑靨,快速甩掉身旁之人迫不及待的上前了一步行禮……雖然形貌有些狼狽,但所行之禮卻是優雅無比。

「主人,請原諒鳳兒遲了。」

「……」只見紫眉輕挑一下後不發一語,而映入眾人眼中是疏樓龍宿冷淡高傲的神色。

 

“即使汝回返,龍宿也不會相信汝……”

不知是誰曾勸告過穆仙鳳這句話,但望著那雙以崇敬目光直視著疏樓龍宿的清澈雙眼,在場眾人皆都為這小女孩寄以無限同情。

 

「龍……」

「鳳兒。」正當楚君儀想說些什麼之時,疏樓龍宿卻開口了。而所說之語,卻使在場眾人一陣驚愕!「把汝身上所有衣裳褪去。」

「龍宿汝……」

 

正當楚君儀正想駁回這不合常規的命令之時,只見穆仙鳳毫不遲疑的緩緩輕解羅衫……身旁兩個儒教子弟是整個呆住,正要轉過頭之時,一個讓人倒抽口氣的景象在他們面前呈現……

 

「果然被主人發現了。」穆仙鳳整個身軀滿佈著嚴刑後的慘狀,更加令人難以接受的是手腳關節銜接之處皆有錯位情形……「在關節錯位後,吾功力盡失……連功體也給散了。」

「……」只在瞬間,疏樓龍宿從亭中化光來到穆仙鳳面前……手中是從自己身上解下的外衫,細細的覆上穆仙鳳的身軀,手不禁握拳……地上所有衣物皆成粉碎。「今日疏樓西風不歡迎外人,汝等改日再訪吧!」

「吾知曉了。」楚君儀在心中微微的舒了口氣,輕道:「那吾等下次再訪,請!」

 

隨即化光離去,而旁邊兩個隨行子弟也隨後離開。只見疏樓龍宿那雙紫眉皺起,那雙看不輕的紅眸中露出了些許情緒……一些自責、一點難過、一絲不捨……

 

「吾欠教母一次。」

「主人……」

「吾也欠汝很多。」疏樓龍宿看著因自己的一句話淚眼婆娑的穆仙鳳。「吾會讓汝恢復以前的模樣,也會讓汝擁有更甚過往的功體……」

 

疏樓龍宿是個說到做到的人。

而他的能力也的確讓他做到了,穆仙鳳不到幾天的時間……手腳已能靈活的動作,而身上那慘不忍賭的酷刑傷痕也漸漸消退,功體也在慢慢恢復當中。

 

……就像恢復過去的生活一般。

 

疏樓西風悠閒琴聲中,總有一雙纖細小手為雖不華麗卻很奇特的煙管填上菸草,然後在點上溫吞的細火,讓煙筒內的溫度恰好在不會燒到菸草外任何東西的狀態……

然後,在那琴聲結束時,適時的奉上。

 

在封閉的世界裡只望著屬於嗜血者的月亮。

而不去想其他的事物,包括那個人……驀然,一滴水珠落下。

疏樓龍宿將手中的煙筒置於桌上,坐在石椅上背對著穆仙鳳,望著在他眼中散著紅光的月亮……

 

「吾還能為汝做什麼?……鳳兒。」清醒,或是飄忽?

「主人,汝不需要為鳳兒做些什麼。」望著疏樓龍宿讀不出表情的臉,穆仙鳳藉著那張美豔之容顏想念著另外一張面容。

「……若真要說有什麼,那……請主人把劍子先生帶回來。」

 

沉默許久之後……

「汝認為吾對那人有這樣的影響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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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門天下──西風亭

 

雖名為西風,卻不如疏樓西風中的那座悠閒與……奢華。再建儒門天下,一方面是為了還情於儒門教母,一方面也是為了探聽江湖上那人的下落。

或許是,來遲了一步。

在那人經過那麼多風雨消失於武林之後,自己才姍姍出現。

 

「呵,難得吾會是姍姍來遲的那人。」

 

“……汝認為吾對那人有這樣的影響力嗎?”

 

“可以的……”

一個箭步,只見穆仙鳳飛身上前。雙手托起疏樓龍宿的手掌,從高處俯瞰此刻看來有些落寞的紅豔雙眸。“除了主人,沒有人能讓鳳兒待在離劍子先生最近的所在!”

……

“鳳兒的生命中有一個很大的災難,遇上它,鳳兒失去了過往的一切。”明亮黑眸染上平日無法得見的情意。“但那場災難卻讓鳳兒遇上了吾生平最重要的三個人……一人是感謝、一人是敬畏,而對另一人,卻是一種難解的憧憬。”

 

“吾不會留在那人的身邊,是因為鳳兒知道那個地方,正是離那人最遠的角落……”

 

……

「主人,北方傳來消息了。」身著新裝,越發紅艷美麗的少女臉龐,緩緩而來的正是穆仙鳳。

「吾知曉了。」

 

穆仙鳳所選擇的棲息之地,會是離劍子仙跡最近的所在。

──而有他疏樓龍宿的所在,便是那最佳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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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信……”

一個如同雪色一樣的仙者,雙手縛著有神力的繩索……在墜落身後如同鏡面般清澈的湖水之前,看不清他的面容……卻依稀可以知道他正笑著。

──笑的非常開心。

 

劍子仙跡醒了。

他撫著胸口,那股溫暖的感覺久久不能抹去……那般笑意的感覺,他好似曾經有過。

深深思索著……驀地,笑了。

就如同夢境中的那人……

 

「是啊,是他。」

 

腦中浮現一個身影,總是絕豔到令人嘆息、搖頭的境界,華麗無雙的不只是外貌還有他獨一無二的行事作風跟廚藝。明明是個越百歲的人了,卻總是孩子性──雖然這點自己好像也不能說些什麼,因每當兩人在一起,顯露孩子氣的不會只有那人。

 

失去彼此的寞落,相信那個人也正品嚐著。

而自己……

發疼的右手使不上力,持續的藥物治療雖沒有想像中的難受,卻沒有預期內的復原速度。

 

「……劍子,你手臂在疼嗎?」本都一直在門外透過細細的門縫瞧著裡頭的情況,卻在看見劍子仙跡不自覺的捂著右手時推門而入,帶著隨時備著的藥物。

「師太……」

「好了,手伸出來吧。」

 

托起那伸過來的手,細細為劍子仙跡換藥、包裹並揉按著,只見她向上一望……卻看見了一個眺望著遠方太陽的落寞道者。

 

「……相思又何用……」劍子仙跡喃喃自語。

 

「唉……」滅定嘆口氣緩緩收拾藥草,卻又淡淡笑了開。「我們是說再見的時候了,劍子……」

「嗯?」望著站在自己身前,由上而下看著自己的女人。

「其實我本來不過就是個派來監視你的人。」滅定輕笑著道出,其實彼此都已知曉的秘密。「在主人消息中斷之後,我暫留於你的保護之下……聰明如你,應早看出我的身分跟本意不良,卻仍是收留我。或許不該這麼說,你也利用我的出現……讓你一步步的置身江湖外。」劍子仙跡不發一語也沒有愧疚的神色,只是聽著。「現下,也該是各分東西的時刻了……」

 

在一室靜默之刻,滅定緩緩的走向門口,卻在此時。「滅定……多謝妳。」

……滅定一手扶住門,緩緩的轉過側臉,那是張帶笑的臉。

 

「為何謝我?」

 

長相憶,流水映殘虹,折柳贈行情切切,遠塵清雪襯飄楓,銀霧月朦朧。  中秋過,對月品芳泉。獨坐憑欄閒望遠,夜寒露凍難成眠,且奏相思纏。

 

最後一次見滅定,是離去之時。

不再是一身道袍也不再是那熟悉的模樣,冷靜沉著的令人難以與她過去的形象接在一起。未留下真實姓名也不想讓人知曉她何時消逝。

 

『喂,那姑娘是誰啊?』

『嗯……沒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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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後,江湖上也消失了關於劍子仙跡的影蹤。

偶有一次說他在殘林,卻在殘林之主解散殘林後再次了無消息……而許久之後,公法庭又開始出動大批人馬,只為尋獲這名道教先天,而又使這人的名號再次流動於武林當中。

至於原因。

只是源自一句──『吾要劍子的下落。』

 

也曾受儒門教母之託〝順便〞尋找這名人物的六弦之首‧蒼正緩緩的走向自己的居所。

輕輕推開內寢的門,那名正被公法庭找破頭的人物也同樣沒有乖乖待在他身為〝病人〞該待在的地方……只見那一身玄紫的道者緩緩的嘆了口氣。

 

迴身往後院陡峭之地走去……果真在這!

只見那一身雪色的道者正迎風站在至高之處,一頭髮絲吹的散亂而陽光在其中嬉戲……在感覺到來人時,微微轉過身淡淡一笑。

 

「師叔。」那笑,純真的誘人。

「劍子……」

 

為了完全治癒劍子仙跡的傷勢需用上最純正的道宗內功,於是早在殘林之主解散殘林之前,劍子仙跡已經被脫困而出的蒼帶離……以故在殘林解散之際,並未傳出劍子仙跡的消息。

 

「……知道嗎?」六弦之首蒼看著那直望著遠方太陽落下的那人帶著笑容說道。「儒門龍首獻出護身利器,只開出兩條條件。一項是新鑄的邪之刀,而另一項則是──」

「我的下落嗎?」緩緩回頭,那收了笑顯得清冷眼眸淡淡望了蒼一眼,並接下了那未竟之語。

「是。」

「……你不想繼續收容我了可以直說。」

「你想要讓他找多久?」

「我沒有讓他找。」快速說完一句後,劍子仙跡從高處跳了下來快步走回屋裡。

 

只見蒼的左手微動,卻未伸出。讓那如風似影的人兒,越過他的左側……那瞬間留下的淡淡香氣令那身為弦宗之首的人微微心馳,卻又隨即揚起一抹複雜的微笑轉身跟進屋內。

甫進屋內,只見那雪色道者以席榻盤坐……運功練氣。

手臂之傷好了之後,在這段日子以來劍子仙跡就像是在趕著什麼般,打氣、練功……看似不疾不徐按部就班,六弦之首蒼心裡明白那是使傷勢復原最快的方式,非是那人真如他那騙人萬千的懶散閒適之表象。

 

……

「既然不想下山為何急於練功?」蒼不慌不忙的戳破那沉靜的表象。「若你還心繫武林也說不通啊劍子,你我皆明白你非是如此急公好義之人。」

「……」劍子仙跡黑眸從緊閉的眼皮中現出,雙手一擺氣一收。

「劍子仙跡你的心亂了。」蒼望著那張一絲變化也無的容顏淡淡一嘆。「不是嗎?」

「你錯了。」猝不及防的截下蒼的話尾,劍子仙跡望向窗外……「從很久以前開始,每當我雲遊四方到該回轉之時,第一個回去的地方……」

 

那一輪缺邊的月已上了夜空靜靜發亮,那人被自己形容為白晝驕陽,殊不知……那人也把自己視為天邊暖陽,而那人把自己譬為缺邊之月,總是漏看了那暖陽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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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沒多久,六弦之首蒼為救蒼生正式踏出蒲團走入武林,那一日……也留下了令眾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謎題。

 

──『倚箏天波觀浩渺,蒼音掀濤洗星辰;白虹貫日掃魔蕩,明玥當空照古〝塵〞。』赫赫有名的弦宗道首竟唸錯自己的詩號,這是史上第一次!

 

正當所有人皆弄不清此事為何的時候,有一人悄悄來訪天波浩渺。

一身華麗無雙的裝扮、王者再臨的氣勢,一手扠著腰一手搖著善緩緩的落地。此時,一身紅衣的女子也隨後抱著白琴跟進……

 

「吾乃華麗無雙的疏樓龍宿。」一口標準的儒教口音讓曾參與儒道大戰的蒼微皺起眉,但想起什麼般又緩緩舒去。「此行是來希望履行以邪之刀交換的第二項條件……」

「劍子不在這。」

「此話何意?」執扇之手一緊。

「就如同你所聽之言。」語調冷淡到近似無情。

 

……無語。

疏樓龍宿執扇之手輕輕抬至額,被衣袖擋住的臉龐看不清表情。

 

「主人。」一旁穆仙鳳柔柔出聲。這時蒼的視線才注意到她手中那只包著白布微露邊邊卻依稀可見的道教文飾的琴身。

「既是如此,那還請恕龍宿失禮了,請……」執扇之手回勢一擺又是華麗無雙的模樣。

「慢著。」蒼望著那張琴想起另一件樂器後,手一揮石椅推動。「既然遠道而來,為何不坐下一敘……或許不能循跡之影但卻能知人之意,不也是不白一趟嗎?」

「……也是,那就恕龍宿叨擾了。」

 

印象中只有在那天離去之前,聽見那總藏於雪袖下那喚名『紫金簫』的聲音,過往總每每見到劍子仙跡捧起手中直望的模樣,有時是沉思、有時是發呆、有時卻是複雜的神色……那天他閉上了雙眼好一陣子之後,再開眼卻有著暖陽般的笑意。

而後,那聲聲開雲破霧的朗朗簫聲就像是破他許久以來的迷失般,那瞬間的失去讓蒼反而露出一抹更為神聖的笑容。

 

“你錯了。從很久以前開始,每當我雲遊四方到該回轉之時,第一個回去的地方不是我的豁然之境,而是那人的居處……一直都最後一天,都是這樣。”

“我心不亂,只是放不開……而那人,我相信也同樣。”

“我曾在心中承諾,若是我倆再遇……那便是兩人皆已悠然,但我現下心中仍有疑惑,劍子不知這樣的心情為何……既是如此,不如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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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層層的階梯都已鋪上了楓葉,鮮豔卻顯得淒涼的氣氛迴盪在引人神殤的秋季。不過,對於那始終在雲遊中的人來說,卻不減他面容上的笑顏。

……

一步步的往那很久未步上的地方,這幾年劍子仙跡心中什麼也沒有想只是一步步的來回於他曾流連之地,執著的踏遍曾走過的每一條路……這一次,是那裡。

 

「……!」愣了一下。

 

落葉被風捲起,那紅豔簾幕就像襯托著那個背對著他的人。

一人依然是一身樸素的雪白道服,一人依然是一身華麗到有剩的亮紫儒服。

 

「好久不見了,龍宿。」

「……」只見那人轉過身,豔麗容貌較過去更顯媚惑……比過去更加的令人動心的傾城之顏。

「……龍宿?」不懂那人臉上凝成冰晶般的複雜神情。

 

只見那一身華服的儒者抓風一擺,地上立刻現出那久違的九十九路棋盤和一顆落在劍子仙跡左側的角石……見狀,劍子仙跡勾起淡淡微笑隨意擺放在後背的手掌立刻運氣吸附一顆石子輕磨,眼眸的注意力立刻從眼前之人轉為地上的棋盤。

 

「……」

 

在劍子仙跡正聚精會神的想著第一步之時,沒注意到──那瞬間來到近處的身影,抬頭之際!只感覺一股久違的熟悉感上下游走在身軀四周。

這是……

暈眩的感覺不住侵入心神之際。

 

「汝贏了……」抑制不住情感的波動,疏樓龍宿緊緊抱著那離開自己許久的人。

「……」

黑眸恍神之際,伸手輕輕與緊抱自己的人推開一個距離。

然後,唇輕輕覆上……

 

 

──棋局、情感……誰能定奪?

世事紛紛一局棋,輸贏未定兩爭持,須於局罷棋收去,畢竟誰贏誰是輸?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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