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入情時分

++++

其實,他可以選擇其他處所……不過,他終究選在那個崖邊建了他們兩人的衣冠塚。

距離一尺,不會太近不會太遠。

他送琴的那天,灰濛濛的天空落下了雨,看不清的模糊世界。

就像那兩個落入山崖底下之前的──彼此的世界。

 

「師父,弟子為您送來……您一直遙望的東西。」劍子仙跡的手中,那張仍是光采如昔的木琴,在雨滴落在弦上的瞬間,發出微弱的鳴響。遮雨的紙傘掉落在一旁……

知音……已死,留琴何用?

 

在一尺處的疏樓龍宿將手上的香祭在墓前,沒有劍子仙跡的沉重哀傷、也沒有悲掉之意……只是靜靜的拿著傘蹲在墓前。臉上的笑容沒有過去的囂張跋扈、藐蔑輕視。

 

離去時,也沒有多一眼的留戀。

 

林間小路上一白一紫無聲的走著……就在這時,一名小儒生從出口處跑了過來,先是輕輕作揖,再附在疏樓龍宿的耳邊說了些話。只見疏樓龍宿的臉色微微一變,卻又立刻以淡笑掩飾。寒暄了幾句,便優雅而迅速的離開。

 

 

那幾天,豁然之境特別的安寧。

再見到他,是在空無一人的疏樓西風之中,那氣氛略顯有些空虛。卻不減他的絕代光采……劍子仙跡自己懷疑著,龍宿的服飾似乎更加〝光亮〞了。

 

「劍子吾友……這幾日吾將會搬離這裡。」搖著滾上金絲的紫扇,疏樓龍宿笑著說。

「是這樣啊?」不是他多疑,他真的覺得那笑容真的怪怪的。「你要搬到何處?」

「哪裡……搬過去的那天汝定會知曉。」

「這……好吧,劍子就等候好友的告知了。」

 

 

再幾天之後,豁然之境對頭的小徑深處傳來了一陣聲響。當劍子仙跡因好奇前去一看時,只見那熟悉的擺飾垂掛在小徑兩旁的樹道上──不會吧?

 

宮燈帷!!

 

再往前幾步,當劍子仙跡看見那熟悉的大門出現在他眼前那一刻,想也不想他立刻轉身……!

 

「好友,既然來了就應該聊表一點對〝新鄰居〞的心意,進來拜訪啊!」疏樓龍宿的聲音就在劍子仙跡轉身想溜的瞬間響起。

「呃,這……劍子還有──」

「請進。好友,吾已準備多時了。」

……

「那劍子就恭敬不如從命囉。」古塵立刻從手上掛上肩膀,聳聳肩踏進那更加華麗、光輝的疏樓龍宿之新居。

 

聲音的源頭來自疏樓西風後院的溪流旁,當劍子仙跡一靠近的瞬間他忽然感覺到一道強光閃過他的眼睛,害他差點睜不開。全身上下更加耀眼奪目,加上容易反射光線的清澈小溪……

 

這麼說起來,這條溪跟豁然之境的那條好像是同支流的?

 

「劍子、劍子吾友?」對於自己的新裝會被打量很久,他有的是經驗……並不訝異。

 

但是……如果那個看很久的人,是一臉過度認真模樣的劍子仙跡──那就一定有問題。

 

「汝似乎對吾有些意見?」

「沒啊。」

「吾對汝故作輕鬆的認真回應總是保持著一定的興趣啊……」挑挑眉。

「……劍子真是感謝龍首的高度興趣。」掩面退後兩步,動作甚是誇張。

「不客氣。」信手一搖,叮叮噹噹的聲音響起。

 

「不過劍子在想……不知儒門龍首受了何等刺激,竟然忽然全換了個新氣象。」帶著探測意味,劍子仙跡半開玩笑的說著。

 

……

聽者卻有些異樣的將目光轉向波光粼粼的清澈溪中。

 

「刺激嗎?……應該算是吧。」深遠中帶有點落寞的眼神。紫扇輕搖中……

「……」收起玩笑的態度,察覺到一絲絲不對勁的劍子仙跡移步靠近。

 

原以為他會說什麼刺探之語,在掩面的扇下疏樓龍宿唇邊揚起了一抹冷冷的微笑……?卻又再下一刻因劍子仙跡的舉動而微愣住──走過他的身側,劍子仙跡靠近溪邊坐了下來。

不習慣席地而坐的儒門龍首跟著往前站在劍子仙跡的身邊。

 

「……河水真是清澈。」沉默半响,帶著一點笑意。忽地,劍子仙跡指向溪中某一處……「那裡!你看那裡!」

 

雖然有點莫名奇妙,但他還是蹲下身朝著他指尖所指之處看去。

就在他轉頭的瞬間,一陣水花撲面而來……而他,武功蓋世的當今絕頂高手、地位尊貴崇高的儒門龍首,竟然就這樣被潑的一臉是水?!

 

「劍……唔!」話還沒說完,又是一陣躲不掉的水撲面!

 

「哈哈哈」

「劍子仙跡!?汝搞什麼……!!」因再次躲不掉迎面而來的水,呆愣三秒的疏樓龍宿聽見肇事者笑聲而清醒,微慍的發出抗議之聲的瞬間……!

 

 噗通!!

 

號稱華麗無雙,一身紫色新衣閃亮亮、尊貴無比的儒門龍首──疏樓龍宿。在一聲聲水花濺起的聲音之下,生平第一次的親身體驗何謂……遇水則發。

沉靜半响,看著自己推下龍宿的手,劍子仙跡眨了眨眼。在目光轉移到從水裡爬起來,全身溼透透疏樓龍宿的瞬間。

 

「噗!」劍子仙跡無法遏止的再度響起狂笑。「哈哈…抱歉……龍宿…哈哈哈、我真的…噗…哈哈哈……不是故意的。」

「……」一手扠著腰,臉色一陣黑一陣紅相當精采的疏樓龍宿,眉頭輕挑了下笑著說。「汝覺得吾現在很好笑嗎?嗯?」

「…呵、咳咳……抱歉,我拉你上來。」伸出手……

 

看著劍子仙跡伸出來的手,疏樓龍宿不知為何的遲疑了一下。然後,在手緊緊握住那略呈白麥色手腕的同時,貫徹有怨報怨的精神指標。將肇事者拉進同樣的水花聲下……

 

「哼哼哼……」

 

弄得也是一身濕透的劍子仙跡吃了幾口水,才從水底爬起來站好……卻在看到疏樓龍宿那張得意笑臉的同時,雙手用力的向眼前的人潑水……!在看到對方的動作的瞬間,疏樓龍首也不甘示弱的向真正的肇事者回擊。

 

「可惡!」

「汝還潑……!」

 

……沉著臉,不動聲色的合掌念聲「阿彌陀佛」。

 

收到儒門龍首新居落成的信簽,被邀請前來作客的佛劍分說的眼中,他看到的……就是兩個憑藉著自身功力高深不凡,拼命玩著潑水遊戲的兩位年趨四十的道儒兩教高人。

 

「佛劍吾友!」、「佛劍好友!」

「你們……!」

看來是終於注意到站在岸上的佛劍分說的兩人看準距離,內力一催水花向前撥出……此情此景,佛劍分說立刻在被潑中之前退了一步……迅速敏捷的不沾一滴。

 

「唉呀!汝怎麼可以躲呢!」

「……一滴不沾呢。」

雖然沒有潑中,兩人的眼裡卻閃著相同的算計,而唇邊揚起……令人發毛的微笑。

 

……佛劍分說皺了皺眉。

腳底略略使力向後疾退,同時一股股內力十足的水波迎面襲來。

再度落地的瞬間,落水之人和…未落水之人已相距幾丈。

 

「我在前面等候。」一臉掛滿〝我們不是同等級〞的佛劍分說轉身向前院走去。

 

「佛劍真是不懂得入境隨俗啊。」

「吾的疏樓西風何時有這等習俗?」

「當然是從今日起……」

「好說了,請帶回汝的豁然之境實行去吧。哼呵……」

 

先上岸的疏樓龍宿邊跟劍子仙跡鬥嘴,不忘邊整理自己的儀容……頭上的髮釵一根根迅速拆下,疏樓龍宿右手伸到後方將固定其上的髮飾拉掉的瞬間,盤旋的紫髮像奔流般傾瀉而下。

那應該是差一步、錯一手就可能會讓髮絲打結的動作,眼前之人的迅速俐落讓劍子仙跡著實是看呆了。旋過身,紫髮跟美豔的臉蛋有種莫名的合拍……

 

劍子仙跡感覺到自己的臉忽然上湧一股燒熱的感覺。

 

「汝喜歡……吾這樣頭髮放下的模樣?」眉輕挑,看到劍子仙跡一臉紅噗噗、目不轉睛直望著自己的呆愣樣,疏樓龍宿輕笑了起來走進劍子仙跡幾步。

 

眨眨眼、點點頭……?

 

「那……吾允諾汝,以後若是只有兩人獨處的時刻。汝可以來拆掉吾的髮飾……吾說的是汝與吾,沒有包括佛劍……汝懂吧?」

「呃。」

雖然只是多心,但……這些話是不是有什麼意味啊?

++++

疏樓西風

 

“劍子在想……不知儒門龍首受了何等刺激,竟然忽然全換了個新氣象。”

“主上,您要屬下醫治之人看來是撐不過明年春夏之際。”

 

昏黃的燭光下,躺在床上的是一個極度虛弱的男子。

他的時間,不多了……但無論如何,他都得撐到那個人回來。

 

「主……上…」

模糊的視線中,那亮麗的紫色身影帶著光出現……流川飄邈知道,他絕不會錯認。

 

他仍是光滑如昔的手輕輕拉起,那陪伴他快三十多年卻已經老瘦乾枯的手。他的心中有種感覺正在翻騰……雙唇顫動,流川飄邈辛苦的想說些什麼。

疏樓龍宿翻手運氣催入他的筋脈之中,給予他最後的力量……

 

「主……主、上,很抱……歉……屬…下……告、告退……」說完這句話流川飄邈終於放心的離去,窗邊的蠟燭瞬間消散。

 

「辛苦汝了,汝可以休息了。」帶著淡淡的笑意在已來不及的一片安靜下,給予最後的允諾。

 

今夜的疏樓西風,悄然無聲……

++++

豁然之境

很多年很多年過去了,風風雨雨也在那段時間中……漸漸消彌。年少輕狂──雖然那不知道算不算是。但是,至少沒有遺留下什麼後悔。

 

偶而,會想起被自己藏在房間某處的那張紙籤。

沒能下完那佈局,是個遺憾;卻不後悔……沒有後悔。

隨心所欲,所欲……隨心。

 

「汝在想什麼?」

 

順手撚起炭爐,火花漸漸消逝炭火的餘溫卻攏驛不絕,這溫度……也正是溫酒的最洽當的火侯。將酒壺置於上,轉頭看向那個近年來到處山水逍遙處處留下仙蹤之人。

潔淨的臉上沒有多餘的修飾,紅潤的臉頰、略呈白麥色的肌膚顯現出自然恬淨的真,如同天然黑晶般的黑眸,常常會流露出神邈飄忽的悠遊感……加上一身的雪白──還真是〝仙跡〞啊。

 

「龍宿你對於近年來,武林道上的三教之爭有何看法?」約莫幾秒,劍子仙跡才從飄忽的狀況回望著疏樓龍宿,笑問。

「這嘛……」慣性的將紫扇遮面,精光略略一轉。「不成氣候。」

 

聽到這句話的發問者望著疏樓龍宿,在白色髮絲輕揚的瞬間……輕嫣一笑。

 

只見疏樓龍宿的笑容一僵,向前踏出一步的瞬間來至劍子仙跡的面前,在兩人相視距離不到一吋的距離下,不稍瞬刻的停留在彼此的臉上,誰都沒有移開。在手觸上那白麥色的肌膚的瞬間,金色的瞳仁極速的收縮著──退開一步。

 

「龍宿?」眨了眨眼,劍子仙跡看著龍宿有點僵硬的笑容。

「酒已溫熱,來杯溫熱溫熱身子吧?」疏樓龍宿手指輕轉,酒壺從爐上騰空移至桌上。「豁然之境總是四季分明,秋、冬、春三季轉換之時總是冷的非常啊。」

「嗯……可是比起四季總是沒什麼變化的疏樓西風,會變化的風景不是更令人賞心悅目?」出口不帶點耶愉的話語就不是龍宿跟劍子的相處之道。「能喝到儒門龍首親手溫的酒,下次或許該嚐嚐你的廚藝。」

「呵呵,那吾真該去試試了。老是吃汝的手藝總讓吾略感身體不適啊……」想起那一百零一道的同樣菜式,他的胃就開始疼。「真是……誤交損友、誤交損友。」

「抱歉哪……劍子只會這一百零一道的清粥小菜,害嬌‧貴的儒門龍首身體不適……呀呀呀,真是罪‧過啊!」挑挑眉,劍子仙跡豈是省油燈。

 

 

這樣互相鬥嘴的日子,真的……很闕意。

相較於疏樓龍宿,退隱之後的他雖仍會關心天下事,也完完全全的和道教再無瓜葛。

 

畢竟個人風格各有不同。

或許是過去的生活過份孤寂,劍子仙跡相當喜歡到處遊歷、交朋友,他的朋友就如過江螻蟻般的眾多,且絲毫不問出身、背景,甚至不考慮對方用的是否為真名。

 

只要談得來,即使沒有對方的名字……仍能成為朋友?

 

聽著劍子仙跡神采飛揚的說著旅途中的經歷,相當了解他過去的佛劍分說未發一詞,疏樓龍宿雖不明白這有何等意義,但仍會在其中插入自己的想法。

++++

盼棻樓

看著眼前紅燈張啟的柳巷花街,劍子仙跡本持著一份超乎忘然的心神,不動聲色的隨著領著他的人走進這巷子中最著名的一樓。

登上最高的專為花魁設計的樓房,只見小侍女恭敬的將門打開。

……

一身鵝黃衣衫的絕代佳人緩緩的旋過身,柔媚的臉龐在看見來人的瞬間,更是……揚起了抹傾城之艷的微笑。

 

「飄棻姑娘,劍子有禮了。」

「劍子先生,飄棻不敢……請上座。」微欠欠身,拉著不解風情的白衣道者上座。

 

只能……慢慢來了。

 

無心無慾是道者的基本修身之道,是一種保護……更是一種危險!

沒有人能夠徹底的把持住自己,無心無慾之人在某種程度之下就如同一張待染的白紙。

唯一差別者,就是比較難得到手而已。

 

仙風道骨、英挺俊美……不著痕跡的凝望著這個從走進來,就連眉頭都沒皺過一次的劍子仙跡。常人若知曉她是青樓賣笑女子,皆會流露出令人難以忍受的異樣眼光──獨他不曾如此。

 

依若平時的談笑風生。

──這氣度,令她更加的戀眷。

 

「敢問一句,劍子先生不在乎出入青樓所帶來的閒言閒語嗎?」流露出極細微的探問之姿,飄棻借倒茶時分借問道。

「飄棻姑娘,你倒是小覷劍子了。」一派悠閒輕笑。劍子仙跡放下手中的杯子「若是會怕這樣的閒言閒語,劍子仙跡便不會踏進這樓中與你如此閒情談聲。」

「小覷不敢。是飄棻將劍子想的世俗了,接受這杯賠罪吧。」飄棻將手邊的茶輕送至劍子仙跡手中,唇邊風情卻更加嬌豔。

 

那熟悉的嬌豔風情,讓劍子仙跡想起了另一個人。

一個同樣擁有此等美豔,卻更富英氣、更加傲視群稐之人。

 

那個一身華紫的高傲儒者。

 

……愣。為何會忽然想起那個人?

 

「劍子,你在想什麼嗎?」

「沒、沒有。」

一抹略帶惡質的笑容浮上唇邊。

 

 

 

 

是因為這樣的處所環境更適合那個人嗎?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acloud0114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