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落花流水輕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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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在幾十年前的過去了。
雖然留下的驚嚇與悲憾卻似在面前不停的重演著……那一段堪稱絕劇的悲憤情事。
在腦中、在心中、在口中他問了千百遍……
情,為何物?
……而〝那個人〞卻又為何能這麼確定彼此之間不會流於過去重演?
劍子仙跡皺著眉參詳著〝那個人〞無法理解的這份自信。
自那次的宣言之後,他們之間並沒有多大的改變。
還是最初那份好友關係並無更改,這氣氛令他有些防不勝防──因為不曉得,何時他會迸出一句令自己難以來得及出口抗拒的……
“……請別因為這份友誼而遺忘吾對汝的追求啊,劍子。”
“汝應該沒忘記龍宿的情意吧?劍子。”
“相信汝應該記著龍宿每一句情語、每一份心意吧?劍子。”
“劍子……”
唔!那個小人……老是在氣氛與時機令自己沒辦法出口抗拒的時分,迸出一份令自己瞬間楞住的大禮!然後再像沒事人般繼續聊著方才的話語。
像現在……趁他一時失神,一柔軟適溫的掌心立刻貼上他的臉頰!
「龍、龍宿!」
「劍子,吾正在追求汝。」妝點上淡淡紫紅的唇,帶笑輕啟。「別忘了,不然很容易讓吾隨意輕薄的喔。」
……!?
有人要輕薄別人還會先告知的嗎?
有!
就是眼前這個美的不像人的男人!!──劍子仙跡在心中吶喊著。
當然,在劍子仙跡的面皮上卻沒有心中這麼大的波濤,只是輕輕的皺起眉勾起難看的微笑,將摸上他臉頰的那手拉下。
「真是……謝謝你啊。好友……」他很無言,真的很無言……
「好友之間何必言謝呢,更何況汝與吾以相交這麼多年,是不?劍子!」優雅的坐回對面的座位,疏樓龍宿拿起紫扇輕慢搖著。
……搖搖頭。
向來只有劍子仙跡讓人無言,最近自己卻常常被讓人很無言。下意識的抽出隨身的紫金蕭,準備吹奏藉以平定心神。在劍子仙跡側過身子正要吹時,一旁疏樓龍宿卻帶著十分刺眼的眼神看著他的唇,讓劍子仙跡一陣發毛……
「你放心,在你將這個送給我的當天!我已經將它清洗過了!」做出聲明後,吐吐舌。
隨意的點起水煙,金色瞳眸含笑的閃著淡淡的光芒。聽著那由長蕭發出的低音回響在胸膛之中,比起琴聲帶來的飄邈……簫音的渾厚純正更適合眼前的人,金紫鑲嵌其上的長簫掩蓋不去他的渾然仙氣,反倒染上不凡的脫俗之氣……疏樓龍宿靜靜的享受著在劍子仙跡身邊的寧靜祥和。
一曲甫畢。
「……龍宿,這幾日我要沿水往南方一行。」只見他緩緩的舒了口氣……劍子仙跡將手中的紫金簫隨意的置於胸前,像是閒話家常般的說著。「大約又是一陣子不能來探望你了。」
「既然如此,何不結伴同遊?」疏樓龍宿放下手中的水煙笑問。「據說南方沿水一帶,正是著名的〝採花〞聖地,若是有萬一……」
「咳咳,好友你就是要在此事上周旋不住嗎?」打斷了他的話,看著疏樓龍宿滿臉的戲謔……嘆氣。「好友不必激將兼刺激,想同行也可。劍子並無不答應。」
「好友怎地一臉無奈?呵…」
「龍宿不必明知故問。」沒好氣的睨了疏樓龍宿一眼
驀然,細雨緩緩飄落,兩人同時向外看去……看著這專屬於大自然的樂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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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的他正在渡橋之上等待來人,望著一江流水漫漫……劍子仙跡思緒紛紛。
人間萬種情。
偏偏,帶有依賴的眷戀,方是疏樓龍宿心中想望。
而劍子仙跡眼中雖有動搖,卻堅持不在信念和心態上退步。
一方面,無法抵禦來自他的撼動;另一方面,卻又在自身的信念中掙扎、裹足不前。
心越亂,表面上的他更是平靜無波。
劍子仙跡之所以願意與他兩人共處,是因為相信著身為朋友的疏樓龍宿、相信著他口中的約條,也相信屬於自己的堅持。
希望這次的江南一行,可以從中得到什麼啟示。
錚……一連串的琴音響起。
熟練的技法、熟悉的曲調從江上那頭傳來,劍子仙跡回神一望只見高掛紅宮燈一艘古色古香的小船向他靠岸。
「唉唉……」搖了搖頭,苦笑了笑
踏上船,只見薄紗之中熟悉的紫色人影正專心的撫琴。沒敢出聲,劍子仙跡拉起薄紗坐在小桌旁,桌上則有著細心以溫水維持溫度的燒酒擺放在一旁,不需言傳,劍子仙跡自動的拿起酒杯緩緩的品賞著美酒、悅樂。
若說劍子仙跡的音樂是充滿山林流水的自然之聲。
那疏樓龍宿的音樂就是精心雕琢的一項藝術,即是悅耳的鳥鳴也是賞心的花藝。雅致靈動卻不失傲氣……有時,如同扣人心弦的聲聲淒訴也是壯麗瑰雅的動人詩篇。華麗深刻卻不失優美……
每一個指法、每一下彈撥都是苦心專研的絕響,別樹一格的細膩。
不知過了許久,樂聲停……
疏樓龍宿抬眼看向閉著雙眼的劍子仙跡,但不語。
「……龍宿的琴音有種令人愉悅的氣氛,特殊、靈動、細膩……好曲子,好技法。」劍子仙跡坦白的稱讚著,他不誇大、也不需要奉承。
「讚繆了。」
畢竟音樂是實話實說的世界……好或不好,心裡有數。
劍子仙跡伸手為疏樓龍宿斟上一杯溫釀,兩人漫聊起彼此對音樂領域的見解……相談中,劍子仙跡每每喝上數杯,疏樓龍宿才跟進一杯。
常年跟在疏樓藍凰的身邊應酬,雖說酒量不淺……但多多少少顧忌酒後失態這檔事。
所以,到一定當口,說不再進、便不再進。是個有著完美酒品之人。
反觀劍子仙跡,難以想像身為修道者。卻自號千杯不醉,萬杯不倒的海量酒力,甚至與自己師父拼酒三天三夜也不曾醉倒,更自我戲謔……
──棋藝、劍意、酒量。這世上他或許只有這三件事贏過半音孤絃。
「……是說我看到這艘出現的時候,還稍稍愣了一下。劍子還以為可以看到好友獨樹一格的愛好不滿整艘船上呢!」劍子仙跡看了看這艘對現在的疏樓龍宿而言,稍嫌樸實了點的畫舫。
「原來好有如此期待啊?」扯扯好看的紫眉,接下這略帶耶揄的話尾,笑回道。「那請讓吾命人趕快弄艘符合好友〝期待〞的畫舫,來使好友滿意吧!」
……頓了頓。腦袋忽然浮起一艘亮晶晶到極致的寶石華船出現的轟動場面。
「哈、哈哈……劍子說笑的。好友切莫見怪。」
「哼呵呵,自然。」疏樓龍宿手一翻,笑問道。「龍宿一直想問,汝此行究竟是為了何事而行?怎麼會忽然如此著急的沿水路而下。」
「這……只是一時興起,唉唉唉……好友,難得一起出遊還是多陪陪劍子談些閒事吧。」黑眸輕移向他處,又立刻迎著笑說道。
「……平時汝還不夠閒嗎?」半是耶揄,半是迴避劍子仙跡不想回答的部分。
道門作風雖是清淡悠閒,但四散各處的道教零零總總……各教各派的典祭方式各不類同。卻唯有一處相同,那就是都有著異常自私自利的行事風格管理方式,雖有道尊……卻非是能夠掌握所有之人。
此次南方水患,當地道門卻不知為何沒有任何的消息。
……說到此,其實自己的儒門在此事上也不能置身事外,若不是與劍子仙跡結伴而下,或許也會考慮指派人員下去探視。
水波盪漾中,不知不覺中天色轉暗……微涼的風掀開了紗慕輕輕撫著舫內之人。
「……天,暗了。」向後仰彎著身子,靠著窗。劍子仙跡略有所思的說著。「有時,劍子真的喜歡儒生處理事情之中的那份感性。相較於過份冷情的道門來說啊……」
「冷情,並沒有不好。只是看用在何事上……」
「這是安慰嗎?」輕輕一笑。
「汝說是便是吧。不過……」疏樓龍宿挪動身子移向劍子仙跡,帶著幾分熟悉的笑容。「在這獨處的時分,吾希望汝想想龍宿的感性。」
「呃……我該說,君子之間授受不親嗎?」看著那雙閃動著光芒的金色瞳眸,劍子仙跡想起了一樣東西。
……沒錯。
就是那琴聲……
在唇被覆上的那一刻,劍子仙跡耳邊響起了疏樓龍宿那充滿個人風采的優美琴聲。
略帶些許的醉意伴隨著淡淡的微醺,劍子仙跡沒有拒絕疏樓龍宿似乎是沾著酒液般的唇舌纏上自己的……甚至安分讓他環抱著自己。
劍子仙跡覺得……這一段旅程。
或許,會給自己一個完美的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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搖曳的船身中,只見疏樓龍宿聚精會神的施展所能!手中金針飛快的沒入榻上少年的幾處大穴,微吐氣……深厚內力盈掌,紫光薄薄的覆在掌心凝聚。
自問,他疏樓龍宿需要為一位與他無關的人耗損內力嗎?
「……」
少年終於傳出低低的悶痛聲,卻又好似隱忍什麼的再度隱沒。
見此情此狀,不再遲疑的掌心貼上了背脊,深沉又穩定的內力……藉著埋入體內的金針救治內傷沉重的少年。
艙外,劍子仙跡在窗口靜靜的注視著。
直至疏樓龍宿將掌心貼上少年背脊的瞬間,才歛目轉身回船頭。
將手中的薄毯蓋在一名看似小男孩的少女身上。現下是已經熟睡,當她雙眼睜開的時候,那雙靈動活潑的雙眼,著實是很難令人忘懷的可愛。
「……」不發一語。
氣焰卻生……驀地,熟悉的手搭上劍子仙跡的肩膀。
不用回頭,也知曉手的主人,只是現在的他不想看見那雙帶笑的眼眉。
「龍宿……」
「劍子,別忘了汝是與吾並稱的先天人,可別失了劍子該有的氣度。」
手帶有些許暖意的滑下腰際,讓劍子仙跡的背貼入自己的懷抱中……才貼近不過幾秒,雪白的仙影立刻巧妙的推離開來。雙眼輕掩……眉心折起千波瀾、萬思緒。
消極的抗拒。
略感些許空虛將手收回,帶笑的金眸瞬了瞬。
「那孩子狀況很差……若是能及時送至儒門天下便可完全醫治。」
「喔……劍子暫時不會離開這裡。」晶亮的黑眸染上點近似絕情的光采。「龍宿,請你先行回轉好嗎?」
「汝要吾帶著孩子先行返回?那汝呢……」有些著迷的,看著劍子仙跡難得正氣凜然的絕姿風采。執起圓扇輕搖之間稍稍掩去自己略微沸騰的興奮。
「私事。」
簡短的兩個字。
道盡了劍子仙跡所有想說的話,輕舟飄搖間……在第一朵漣漪散開的瞬間,仙影失蹤。
獨留下疏樓龍宿望著倏然離去的友人。
「……把這兩個孩子,以最快的速度送往儒門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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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緩緩的吹撫過林中,沿著山谷時而爬升,時而轉降。
對於一切有力的事物而言,風……不過只是那微妙的存在。當感受到它的清涼淡舞之時,常常會這樣的忘記──
他,也會是個強而有力的存在!
「你……果然出現了。」望著面前熟悉俐落的白色仙影,過去……半是欣賞半是敬畏,欣賞他的侃侃而談、敬畏他在劍界的獨尊地位。
今日,卻是自己必須與他做一決斷的日子!
「劍、子、仙、跡!」
一身灰服,手中劍卻已飛出!直指背對著他的劍子仙跡……
「劍子以為……你還想對我多說些什麼的。」雙眼微歛,劍子仙跡眉心輕折……幽幽吐出口胸中鬱氣。「你身上……劍者氣節已失,為何還握劍?」
「劍,不只是氣節。」灰衣之人染上淡淡死灰般的覺悟。「更是前人傳承的利器……一項保護自身的利器。」
話尾沒,劍氣已出!
……流光般的劍氣,曾是那樣令自己激賞。
劍子仙跡心中盈滿著無限的感慨和悲哀……側身閃過第一道劍氣,眼神中沒有迷惘、沒有掙扎,卻有著激痛的清晰……
“……我的家人,被盜賊所殺……”
昏黃的燈光下,那滿身髒污的小女孩這麼說著。
“走開、走開!不准你們打他!不准!!……求求你們…”
第一次遇見她的時候,渾身是傷的她……被一個也是重傷的少年護在身下的情景!
從初始的奮力叫嚷、到最後的苦苦哀求……!
眼曈一縮,拂塵上手!
直劈而來的劍勢,被柔軟的勁道推開……其中盛氣凜人的劍勁,讓灰衣劍者暗自心驚!
不需古塵開,卻仍有這樣使人難以抵禦的劍勁化入拂塵其中!
傳說中的劍者,傳聞中的劍之頂峰!果然不負盛名,攻勢不見因拂塵而有所破綻,亦攻亦守的高超劍意,著時讓對手愈感難以招架!
「……」
不遠處,紫衣儒者站在枝頭高處靜靜看著……那難以一見白衣道者的無情決斷之刻,風姿清雅、眼神流露出剛正不阿的超凡!
不可否認的,也許自己如此迷戀的原因之一,正是那獨一無二的超絕風采!
「……喝!」
一雙執著於背後的視線忽然傳來某種情緒沸騰的異樣。
使得劍子仙跡有些許的閃神!這時,灰衣劍者趁隙攻了進來……只見劍子仙跡身一轉躲過了第一次的攻擊,接著……手中拂塵拍上灰衣劍者的手臂!
「啊、啊啊!」
慘叫一聲,灰衣劍者跪在地上……左手緊扣著右手臂被拍廢的關節處!
「劍、劍子仙跡你……!」
「失去劍之真義的人,已經失去了握劍的資格!」
毫不留情的,斷了對方的江湖路!
這是屬於劍子仙跡的決意,也是一份曾為朋友的最後心意。
……我知道你拋棄劍意的理由,卻無法認同你助紂為虐的行徑。
所以,只好請你離開……
不言語,清冷的黑眸略帶一絲不易察覺的長者溫情。
轉過身略抬額,一身華麗的紫衣儒者帶著抹不解其意的笑杵立月光下。
劍子仙跡沒有遲疑,向來人走去……
「華翳……你在哪裡?」竹林深處,一名面貌絕姿卻顯得精神恍惚的女子扶沿而來。
「……我在這裡。」被廢去的右手無法在舞劍,但清醒的神智想起這陣子的惡行惡狀,一時忽然明白那人的溫情底限。「我們……回去吧。」
攙扶著已無法發現自己傷痛的纖弱女子,緩緩回返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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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要來?」
亦然決斷過去,徒留下陣陣矛盾、陣陣愁思。
一路走進這間破廟,始終無人開口的狀況……還是由劍子仙跡的嘆問突破了。
「不為何。」答的簡便。話意卻在蔓延……
沒有停下手邊生火準備露宿的動作,內力一催……溫暖人心的紅焰燃燒著。
兩人又再度的靜默,平時生活起居皆有專人打點一切的儒門龍首,今日卻沒發一語的為今晚的野宿清理周邊環境,真是令人難以相信的奇觀!若是平日,某位富愛損人的定不會放過機會,與號稱機敏好辯的儒門第一人來場舌戰,只可惜今時不若往昔……
「不過,龍宿慶幸有跟來一觀。」並肩坐在劍子仙跡的身邊,疏樓龍宿的唇邊漾起一抹笑靨。「……今日的劍子,使人情思沸騰。」
沒有意思掩飾自己過於熱情的視線。疏樓龍宿看著那淺淺打個顫,然後緩緩轉頭望進自己眼曈的黑眸,那其中有著些許的驚慌跟更多的臆測……
「汝可不可以莫再臆測龍宿的情思……對汝,龍宿的確沒有純綷的愛戀。那是各種情思彼此纏繞而成的迷戀。」
迷惘,卻因此更加的猖狂……
「你、我,就不能只單擁有一種情?」消極的反抗著
「汝覺得太複雜了嗎?」反問。
「……不知道。」手撫著額,劍子仙跡的腦中一片混亂……
「別想了……都別想了…」
拉過劍子仙跡使他橫躺在自己肩上,修長纖細的手指抬起劍子仙跡的下顎……雙眼對視,彼此的臉龐慢慢拉近,直至完全貼近……交換著彼此濃烈的氣息,比任何接觸都還要令人纏綿的依偎著對方……複雜的情思緩緩助燃著激狂。忍耐……
「龍宿…」感受到環住腰際的手微微施力,劍子仙跡略略反抗著……
「沒事,好好睡吧……今夜暫且欠下,來日吾會再與汝討回…」
略帶曖昧徘徊在下顎的纖指,移到劍子仙跡雪白的髮絲上使之安心的按撫著……
明亮清晰的黑眸閃過一絲軟卻……
不語,閉上雙眼靠著溫暖的胸膛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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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解巖
瀑布直瀉的流水聲,佛劍分說坐落其中……忍受著那屬於大自然的沉重力道直落於身。長年的苦修,卻仍然有無法超脫的思緒、無法理解的迷障。
……佛劍分說睜開眼!
沒有聽漏……那被流水聲掩去輕微卻沉穩的腳步聲。
「好友,劍子前來拜訪你了。」沒有提高音量,因不需要。
抬眼。
懸空坐落在瀑布流水之中的苦修僧人,堅毅眼神望向那以好友相稱多年的白衣道者。
曾以為,長年的相識……劍子仙跡該是自己最為熟悉的人。
但是……看著隨著冷風揚起白色髮絲,經過多年歷練的黑眸閃耀出過去未能看清的事實!
「好久不見了。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