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未完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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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今千餘年前,道儒釋三教曾掀起一場幾乎要滅絕中原武林的大戰。
經此一役,原本在三教中略微上風的釋教,內部起了大變化──分裂、分化勢在必行。
至此,道儒兩教趁虛而入。
兩教之間的衝突更加無法無天……
情勢距今已呈白熱化,每每風吹草動起,又是一陣干戈少不了。
「師父,我們今日要做何事?您的心情似是不大好。」唇邊掛著淡淡的微笑
名為劍子仙跡的白髮孩童近年已十四歲,心思細密的察覺到身旁之人凝肅的氣氛。
今日……有何大事嗎?
「……無事。只是要見一個討厭的人……心情實在有點差。」灰袍道人似乎想隱瞞些什麼,帶著淡然的笑容和自己唯一的嫡傳弟子談笑著。
「喔。」那就別見嘛!……將這句話吞回肚裡不敢任意發言。
「孩子,還記得道家的道義嗎?」
「啊?……是清靜無為。清,是澄清心思而不濁。靜,是洞悉明細而不亂。無為,則是可發可收。遇事須留意神思……」
「不錯,若是有天你也遇到不得不作決斷之時,還需記得為師今日此言。」
「是…」
……嗯?
一片安詳幽淨的山林景色入眼,讓雪白孩童的黑眸一亮。
「師父、師父……這裡好美啊。」
「是啊……」淡淡一笑
自今天出門一直到此地,師父的心情就一直是這樣的沉重。和師父在一起的十年來,從未見到他帶有如此嚴肅漠然又帶著無可奈何情緒的模樣……
「不愧是道教之首,果然十分的準時啊……」標準的儒教口音的聲音傳來,似近……卻又不見人影,這有著渾厚內勁的千里傳音十足的標示著來人的武學修為已到顛峰之境。
「不敢當。」淡然的應答。
在那聲音的主人出現在面前時,劍子仙跡瞪大眼睛看著眼前詭異的景象。
聲音的主人一身顯眼的深藍絲綢,各種藍色的配飾在他身上搭配剛剛好。乍見他,雍容華美、奢華優雅各種美麗的詞彙用在他身上應不為過。
但,下一步跟上他後腳而來的少年卻甚是誇張。一身紫鑲銀、紫花紅葉厚重的華服穿戴都看起來十分的麻煩,更別提頭上千迴百繞的複雜髮髻……評語,除了無言……還是一句──無言。
「真是〝紫〞出於藍啊……」灰袍道人和劍子仙跡同時低喃著
……耳力極好的對面兩人,這不算是褒讚之語自然是聽入耳了
「吾說,半音孤絃……這幾年汝還真是憔悴了不少。」深藍華服迎風飄擺
「好說了……比起儒門近年崛起的奢華之風,道家先賢清廉節儉之風不可移、莫敢忘啊。」名喚半音孤絃的灰袍道人冷冷的飄了一眼那誇張的華服。
「喔?」……聽到他嘲諷的語氣,挑挑眉。
「今日無雲無雨天氣正好,往到湖面相談如何?」淡淡的音調無起伏。
移處相談?
……看了眼那應與自家徒兒差不多年齡的雪白少年。
「敢問你身旁這位得意高徒的棋藝如何?」眼一瞇……
「……尚可」袖袍一揮,地面一陣塵沙輕揚……映入眼的,是一張九十九路的巨大棋盤。「劍子,去向這位……儒生討教一下棋藝吧」
「啊、是。」劍子仙跡眨了眨眼,微彎著身子應答。
只見兩位兩教之首縱身飛躍湖面,施展起驚人的輕功……停留在湖面中央。
聽不到。
劍子仙跡皺緊眉頭。
……為何不能聽呢?
「吾名喚疏樓龍宿。敬請指教……」龍宿輕輕作揖,只覺眼前雪白的少年極其普通。
但是……
好似在什麼地方看過的感覺,一直一直的湧入思緒……
「我是劍子仙跡,請多指教。」也跟著躬身作揖。
沒辦法知道湖上兩人的對話,亦也表示無法參與其中。劍子仙跡還是未能全數收回分神的思緒……專心於這個華麗到讓人無法形容的少年身上。
「該怎麼辦呢?」看著眼前諾大的棋盤,疏樓龍宿苦思以什麼當做棋子使用。「……汝說呢?」
轉過身,就看見那個雪白的少年側著頭直盯著湖面上情況。
完全,不把自己當一回事……被忽視的不悅莫名的醞釀著。
「……」金色美眸中銀色的寒光在其中流轉。
「啊……抱歉,你剛剛說什麼?」感受到一股寒光和忽然安靜下來的氣氛,劍子仙跡帶著淡笑轉過頭。
「汝似乎很在乎師尊的舉動喔……」換上一副比較溫和的目光與親切的淡笑,龍宿的寒光立刻全都消散,就好像從未出現般。
「……」臉頰染上淡淡紅暈「那是因為以前從沒有這樣的情況,就算是道觀內重大事宜……或是小事,師父也從未這樣避開不讓我隨行。啊!我們下棋吧……」
「……我們以石子做棋子吧?」不著痕跡沉思著。
「那我拿圓石、你角石,這樣可否?」
「就如此吧……」紫扇輕搖。
湖中央,道儒兩教高人談起了這次相約真正的正事……
「不想讓寶貝徒弟知道汝也有那所謂的黑暗面嗎?……呵呵呵」輕笑
「疏樓藍凰……你最好廢話少說。」灰中掺白的長髮迎風輕飄,皺眉道:「我沒有精神也沒有時間繼續陪你下去,亮劍吧……」
「半音孤絃……汝還真是固執,若是汝能選擇另一種方式,今日也不必如此了。」疏樓藍凰眸中精光一閃,一把劍柄佔總長度三分之一的奇劍赫然出現。
……不想再搭理眼前的人,半音孤絃眼神一凝拂塵一收,背上平實無華的劍鞘中靈光乍現……
劍──出鞘。
……唔。
對忽然驟起的殺氣,劍子仙跡不自覺的從眼前劍拔怒張的棋局分神望向湖上,兩教首座的逼人氣勢在互不留人、毫不保留的劍法上施展開來。
劍子仙跡這等分神的態度,讓對面輕搖紫扇的疏樓龍宿將眼中……深深的……那股被忽視多次的不悅,掩藏在若有所圖的笑容中。
「……到你了」劍子仙跡低頭看向地面上,自剛才未動一子……諾大的棋盤。
「呵呵……」輕笑了一陣,俐落的一拋……一個落單的子點在劍子仙跡的身前。
在序盤……就用懸嗎?
皺著眉,劍子仙跡看著整個盤勢……有種不對勁的感覺一直不斷冒出,但卻……看不出哪裡有異處,何處藏有暗子……
手中略方的尖石,在他的指間漸漸磨圓。
舔舔唇,劍子仙跡壓下突兀的異感,暫不理會那孤單在自己身前的棋步。繼續將子下在最初的預設位置……
……不動聲色的落子,紫色的絹扇適時的遮掩住一閃而逝的精光。
在眾多棋局中,棋盤的種類也分成好幾種,而其中可以作為代表的……
九路棋盤嗜殺,如敵手相見。十九路棋盤善圍,如門派鬥爭──循序漸進。
三十九路棋盤則是圍中帶殺──勾心鬥角為上上,纏鬥則為下之下。
而九十九路棋盤,號稱『山河局』──如兩軍總帥領兵交戰,視野之廣、領土之大為所有棋盤中,最為難之棋局……
先別說那浩大的棋盤,更別提那下棋的棋手必須是萬中選一之能人。
……驚異於對方的實力之餘,下子越是警慎;於同時兩人落子的速度卻越來越快。
兩人的心中都是同一個念頭……
『絕不給對方多加思考的時間,甚至是喘息的空間。』
「……商調‧絕音!!」劍鋒一轉,綠光……像是漣漪般沉而有勁的散了出去
「藍凰鳴天!!」朝上一指,藍色的劍光立刻衝開雲層……如藍鳳鳴天
順著如漣漪的青色劍氣外散,湖面凝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浮冰直直向疏樓藍凰直射而去!眼一凝,劍鋒一轉歛光化招,浮冰連著水被霸道的劍氣劃開!像是兩道水牆般……
一抬眼。
兩人的視線交纏瞬間,只覺劍光一閃,位置掉換……卻以數十招過去。
湖水趕不上兩人的速度,在靜止的兩人之間。水花爆裂開來、四散飛躍……
「羽調……」
「孤弦,這是最後機會……別再固執」全然摸清對方底細的口吻,藍色的流蘇輕顫著……像是在為了那意料之內的勝利,嘲笑對手的徒勞
「永遠……都不可能的。」重重的嘆口氣,眸中的銳利瞬間化成淡淡的無奈
「……」哀怨的眼神默默流竄在綠色的瞳仁……再睜開眼殺意取代哀怨大肆的喧鬧著。「那麼……出招吧。」
無預告、無劍招……甚至無知會,兩人的劍光再度交鋒。
「……啊!」
一聲短促的痛呼聲伴隨著滴落湖水之中的鮮紅血花……向外擴散。
細微的痛呼聲和此處清靈之氣非常不協調的血味蔓延到湖畔……
……師父?!
劍子仙跡擔心的轉頭遙望著湖中央,只見半音孤絃的左肩上出現了一條自劍子仙跡從未在他看過的血痕,紅色的血液,靜靜的透染著灰袍。
「……」寒光在金色美眸裡流瀉著,紫扇輕搖歛起太過鋒芒畢露的眼神。
棋局已到序盤末端,依然是除了那充滿疑慮的那一子,各執一方無太大起伏。
或許,應說是自己略呈下風。
但是……
一切到此結束。
「吾說……汝名劍子仙跡吧?」手中持著未下的棋子,滿意的看著眼前雪白人兒迴身望著自己,疏樓龍宿唇角為微上揚淡淡的小梨窩乍現,瞬間的美艷讓劍子仙跡稍稍失神。
「汝可知……兵家,最忌輕敵分神。」
──?
只見疏樓龍宿將手中紫扇收起,俐落的右臂一揚一顆角子穩穩的落在諾大的棋盤上的某處。
“震”位啟‧殺意生……
劍子仙跡定睛一看,猛地一震、雙眼瞪大──!
龍躍九天‧轉地氣……情勢急轉,霸道的龍氣在棋盤上四處亂竄……之前的被制,而現在的竄出就像是兩個完全不相干的棋局一般。
「……這。」看著驟變的局勢,手中的圓石在指間反覆輕磨……眉心皺起,咬咬唇、石子從指尖彈出。
縱使有先手的優勢,但此次就算能壓抑破繭而出之巨龍,也不免會被之龍氣所傷……受傷甚鉅啊……專注於棋局的變化,手仍未減速度的繼續下手。
棋盤的另一方,疏樓龍宿笑看著緊盯著棋局的劍子仙跡,心中得意驟升。
數子甫過……
劍子仙跡盯著棋局的黑眸,像是點上了星光般──清靈活現了起來。
「疏樓、龍宿?應是沒有叫錯才是,我也有話想告訴你。」再度換他下子的瞬間,一直未與龍宿有正面對視的他,抬起眼莞爾一笑,「古云:驕兵……必敗。」
人生幾何,難得對手……
這時刻,這瞬間,這時候,局勢才正式的覆上了肅殺的氣氛。
諾大棋盤的兩端……各站著的一紫一白臉上卻露出了微笑,一種如臨戰場的詭譎寒氣……在,流竄著。
就在此時,疏樓藍凰率先踏上了陸地,臉上笑容逝去了唯一剩下的是冷冷的寒意……後一步踏上陸地的半音孤絃則仍是最初的一臉冷漠嚴峻。
「師父!」「師尊……」
兩種截然不同的語調,自然也有兩種不同的回答。
「我沒事。」對於自己徒弟靠上來的舉動,他伸出一掌示意……眼,看著那個深色藍影悽涼的冷盯著棋局。
……
「龍宿,汝真是碰上好對手了,事情既已辦成,吾等回轉儒門天下吧。」頭不轉、眼不回藍光一閃就這麼離開。
……是離開亦或是逃離?
不管是哪一個理由,疏樓龍宿其實都沒有理會的意思。
不過,這樣的情況……棋局,是不可能繼續下去了。
「劍子仙跡,期待與汝續局之日。就此別過,請了。」輕搖紫扇。
「請……」劍子仙跡點點頭。
紫光輕移,人已飄遠。
此時……
「唔!」傷口切入點並不大,但……劍氣竄入四肢百骸的內傷才是最為嚴重的部份。
「先回轉……豁然之境吧……」
豈知,當他們再度見面時,已經是各自肩負道儒兩教的首位……
就如同……他們的師父。